茫茫的草原——《怀念我的兄长侠勒朝鲁》之姊妹篇
茫茫的草原
《怀念我的兄长侠勒朝鲁》之姊妹篇
一、初到草原
一九六九年春天,我随男朋友董家文一起来到内蒙古草原插队落户。
四月份的牧区,春寒料峭。为了解决我与男友的生活困难,经队里领导班子研究,决定将我俩安排在队里“专业队”工作。董家文在工人房与一群光棍汉工同住,我则被安排在大队保管员贾广福家里。贾广福的妻子是个很和顺的人,二十八九岁的样子。膝下有三个儿女,最大的女儿五六岁,二女儿三岁,最小的是个儿子刚刚一岁多。
平日里,专业队的汉工们大部分出帐房干活,妇女们与几个年老体弱的汉工则分别安排在菜园和树园工作。我来了以后被分配到菜园 ,开始了我的自食其力生活。
大地刚刚解冻,草原的风依然冷飕飕,冻手冻脚的连太阳都让人感觉不到温暖。菜园的地需要翻挖平整,对于我这个刚刚从北京来身材瘦瘦小小的中学生来说,简直是“遭罪”。分给每个人的地片儿,别人很快就挖完休息了,而我却累的喘不过气来。为了不让人拿白眼翻我,我忍着手中血泡的疼痛拧着一股劲儿继续挖完自己的那一块。等我挖完了刚想歇一口气时,别人恰巧休息完又开始了下一块地的翻挖。我只得稍稍站了一会儿,又重新站到人们中间……
终于收工了,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跟在人们后面慢慢往回走。菜园离我住的地方大约有两里多地,很快就和别人拉开了距离。待翻过一个沙包,看到路边的一个破蒙古包时,我松了一口气。前面不远就是人们住的房子了。我一屁股坐在路边将头抵在两膝间,也不管冷风吹得人浑身发紧,呜呜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感觉身边有动静。我擦了擦湿凉的脸,抬起头来。只见两个小孩子站在离我不远的对面愣愣地看着我。大一点儿的是个女孩儿也就五六岁吧,小一点儿的男孩儿两三岁的样子。男孩儿的小手紧紧拉着女孩儿的衣襟,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奇。看样子是住在那蒙古包里的孩子,衣着有些……褴褛。
我有些不自在,站起来冲两个孩子挥挥手说,看什么看。然后撅嗒撅嗒的走了。
后来我每次走过蒙古包时,都能见到那两个蒙古孩子。有时在追逐玩耍,有时站在门前看着人们走过。偶尔还能看到他家的两个大人:一个是六七十岁的老妪,另一个是一个个子很高的瘦削男人。
天渐渐暖和了,菜园的工作变得繁忙起来。淘井、沤肥、挖垄沟等等。一系列的事情让人忙得不可开交。我逐渐适应了劳动的辛苦,同时结识了一起干活的妇女们。有闲暇时也能串串门和她们拉拉家常了。
队里有个爱吹牛的皮匠任XX,人送外号任pia子。瘦的像麻杆儿,一双小眼睛有点肿眼泡儿,吹起牛来吐沫星子满天飞。喜欢下棋,但是个臭棋篓子。家里有个十三岁的女儿叫金凤。
那时正值文革期间,全国各地包括学校都在搞运动,孩子们没有上学的机会,又未到劳动年龄,整天无所事事。于是金凤就经常来找我玩儿,有时还邀请我去她家坐。她妈妈很爱说话,上过两年小学,在专业队妇女们之中也算半个“文化人”吧。
有一天,我从蒙古包门前走过,又见到了那两个蒙古孩子。让我想不到的是,那两个蒙古娃娃竟被金凤带着四五个小孩在追打,嘴里还不断地叫着“坏蛋,坏蛋”。只见那两个蒙古孩子一边往家跑一边大声呼喊着家里人。沙地是软的,两个孩子跑不快。小一点儿的男孩儿一步一个跟头,女孩则跑两步回头看看,折返回去拉起男孩儿继续跑。金凤们很快追上来围住了他们,蒙古女孩儿索性不跑了,一把搂住弟弟坐在地上埋下头,任凭那几个“暴徒”往他俩身上扬沙子。
我跑过去拉开金凤,问为什么打人?金凤说,他们是蒙古坏人,是民族分裂分子。我无语,但依然很不客气地说,那也轮不上你们打,你十三了,他们才几岁?金凤见我变了脸,气鼓鼓的转身离去,其他孩子也一哄而散。
我蹲下身看着这两个蒙古孩子。两个孩子抬起满是尘土的头,女孩子的小脸上有两道抓痕,小辫子也散了。那个长着一头黄黄头发的男孩儿满眼都是泪,小脸红红的,用惊恐的目光怯怯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叹了一口气,将两个孩子拉了起来掸去他们身上的土。正在这时,蒙古包里的大人出现了,黄黄的头发,高高的个子。他揽过两个孩子用蒙话与那女孩子交谈了几句,然后转向我苦涩地微笑:“谢谢你,我是朝鲁。我认识你,你是董家文的女朋友。”
我望着这个“民族分裂分子”,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朝鲁的眼光一黯,不再说什么,领着两个孩子向蒙古包走去。
回到住处,我向贾广福家大嫂说了这件事。善良的大嫂告诉我,那两个孩子没有了妈妈,爸爸又挨整,可怜极了。又吞吞吐吐地说,任xx那一家人,唉……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过了两天,我见到了金凤,没想到这个平日与我叽叽喳喳说笑个没完的小丫头看到我竟洋洋不睬。大概是因为前两天我数落了她们吧!当时我也没在意。下午去她家串门,她妈妈见了我也是一脸的不高兴。我与她说话,她顾左右而言其他,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我不禁有些恼,心想护犊子也没有这样儿的,也不问问是怎么回事就给人脸子看,真不可理喻。我正想告辞,却见任pia子一步跨进门。见到我时愣了一下,转身向妻子呵斥着:“就知道pia!还不做饭,想饿死爷啊?”我看了看表刚刚两点多,忍不住就说了一句,你们家一天吃几顿饭啊?我走就是,不耽误你们吵架。
出了任家,回到贾广福家,正巧董家文也在。大家见到我一副气鼓鼓的样子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就将前两天发生的事和今天碰到的钉子叙述了一遍。大家听了我的述说后劝我不要生气,大嫂还对我说任pia子是造反派,开批斗会时打过朝鲁,老乡们对此都有看法。两个小孩子经常受人欺负,太可怜了。
在送董家文回工人房的路上,董家文告诉我:那蒙古女孩儿名叫娜仁琪琪格,男孩儿名叫国庆。他给我讲述了乌兰夫与“内人党”,国庆日那天认识朝鲁的经过,以及朝鲁当年与兄长参加内蒙骑兵团后来又与兄长失散的经历。我这才知道朝鲁参加过内蒙古的解放战争,文革中妻子死于难产,“挖肃扩大化”又让这曾经的革命军人成为了“民族分裂分子”……
这可怜的蒙古族家庭。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任pia子家。每天去菜园干活依然从蒙古包门前路过,依然能见到那两个孩子。有一次我试着冲他们叫了一声“国——庆”,那两个孩子竟向我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脸,然后转身跑走了。而那个父亲朝鲁则对我点点头,并不说话。
二、不肯弯腰的男人
朝 鲁
董家文在专业队工作时经常与朝鲁一起搭帮。朝鲁当过骑兵,野外生存能力很强。无论是放牧、调马、打马鬃、打草等牧区的活儿都做得有板有眼。就连编马肚带、做笼头、马绊、搓绳子等一些细活也都做的有模有样儿让人赞叹。董家文在与这个“民族分裂分子”的接触中,学到了很多在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这些技能为以后的牧区生活打下了基础,但同时却也让有些人看不惯了。任pia子在多次学习会上提醒大家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提到朝鲁的居心叵测。牧民老乡们却不以为然,我也只是冲他翻翻眼不加理会。
两个孩子依然在家门口,没有玩伴。见到人就躲得远远的,一句话也不说。
朝鲁一家人从队里搬到附近的畜群组。听说离呼勒斯台不远,生活环境比以前稍稍改变了一些。依然干零活,有时也帮人家放放羊群。
有一天,我正在工人房与董家文一起做饭,只见朝鲁风尘仆仆地来到工人房,很小心地把手里的帽子捧到案板上,慢慢掏出里面的东西。我好奇地凑过去看——呀!只见八九个大大小小的野鸭子蛋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不禁心里乐开了花——真是馋死人了!
董家文犹豫了一下说:“你的孩子平时吃不到什么,拿回去给他们吧。”
朝鲁笑着说:“这里的蒙古人不吃这个,拿回去老妈妈会骂的。你们是城里人,知道这是有营养的东西 ,还是你们吃吧。就是太少了,每年过了这个时候就没有了。”
我问:“那你能吃吗?”他点点头。
我说:“我马上炒,你吃完再走。”
朝鲁说:“我还放着羊呢,不能离开的。”说完匆匆离去。
我很兴奋,自从来到草原后就一直没见过鸡蛋,早就忘了是什么味儿了。野鸭子蛋——珍禽美味呢,今天 解解馋吧!我如是想。
看到我手舞足蹈的样子,董家文感到好笑 :“你馋疯了吧?”我说:“是啊,明天我俩也去掏蛋吧?”董家文很不屑地瞥了我一眼说:“你当玩儿哪?呼勒斯台少说离这里也有六七里地。凭两条腿走着过去,掏不着再陷进淖尔里,哪个值啊!”
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瘪了下去。
队里又要开批斗会了,谁也不能请假。有人事先告诉了我会议的内容,重点批斗对象是朝鲁,大概也是斗争需要吧——里通外国、民族分裂、拉拢腐蚀……罪大恶极啊!
至于陪斗的,什么牧主啊,地主狗崽子啊,偷菜的,乱搞男女关系的等等,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不值一提。
承蒙看得起,队里专案小组给了董家文一个“光荣任务”:斗私批修,谈学习心得……
董家文出去抓马了,一直不见踪影。乡亲们到达会场时,几个牛鬼蛇神已经站在了会场前面,朝鲁也在其中,很显眼。
会议开始了,一位主持会议的专案小组成员带领大家读了“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后,又宣讲了会议的主要内容,然后喝令牛鬼们低头。朝鲁个子高,低下头后仍然比其他牛鬼们高出一截。
这时任pia子吼了一声:“朝鲁,把腰弯下去!”只见朝鲁抬起头来,冷冷望向任pia子,不但没弯腰反而不再低头。任pia子有些下不来台,恼羞成怒一个嘴巴扇了过去,扯着破锣嗓子喊着:“你,里通外国搞民族分裂,你当骑兵杀了多少汉人?”
这时,一个小女孩儿扑过来抱住朝鲁的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大家都看清了是朝鲁的女儿。有人就说,这种会怎么把小孩子也带来了?只见朝鲁一手搂住女儿,一手抵挡着任pia子的攻击。会场一下子乱了,拉的、拽的、拦的。牧民老乡们咒骂着任pia子不该打人,纷纷站了起来离开会场。主持会议的人大声喝斥着任pia子住手,但任pia子不依不饶还要往上扑,被专案组的人拦了回去。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心里有些好笑:真难为了任pia子,上蹿下跳的以为自己是真理。原以为朝鲁会低头,没想到朝鲁竟会用冷眼与他对视。两个人都是高个子,相互瞪起眼来气势竟是如此不同。哈哈!一双牛眼对一双豆眼,这双豆眼还有点儿肿眼泡儿——大眼儿瞪小眼儿,笑死人了……
会议散了,朝鲁被带回了办公室。很长时间才见他领着女儿出来。我正好刚刚画完板报准备回住处。朝鲁看见了我,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我叫住了他问他为什么要带女儿一起来。他没有看我,却也没说出什么,摆摆手走了。我想,他带着女儿大概是为了让乡亲们看在孩子没娘的份上放过他。这个念头让我一下子懵住了,看着女孩子,想起了男孩子,还有那个老妈妈。这个男人,是一家人的天啊!
当年的菜园收成还是不错的,土豆、胡萝卜、疙瘩白(圆白菜)、大倭瓜……但年终决算收不抵支。树园的树成活率不高,不见收益。天一冷连干帯冻一大半都成了干棍儿,竟是劳民伤财了。队里决定除留下一小块菜地——安置一对带孙子的老人,为队里小学食堂提供蔬菜——大部分菜地和树园都任其荒芜了。没有了这两项工作,专业队的妇女们不再出来挣工分。男人们依旧下帐房、打井、编笆、做零活。我和董家文也分别被安排到畜群组工作。朝鲁一家也被安排到呼勒斯台一带放羊去了。
三、相交在柴达木
一九七四年,我和董家文结婚了,住在柴达木淖尔附近。朝鲁一家也搬到了附近不远的地方住。随着四人帮的垮台和乌兰夫的复出,朝鲁的“民族分裂”问题也没人再提了。家里发生了一些变化,老妈妈已经离世,两个孩子也大了一些,能帮着放放羊了。
有一天,朝鲁来家里串门。几年不见还是老样子,精神不错,笑容比以前也多了。说起两个孩子,眼里尽是掩不住的笑意。他对我说,你和董家文结婚他没送贺礼,两个孩子要将自己的一只羊羔送给新娘子。原来离着远不方便,现在住得近了,羊羔也长大了,可以养着繁殖。想着过两天就给我送来。
怎么养啊!我有点傻眼。
我对他讲,我家所在的畜群只有种羊,无法放养。孩子的心意我领了,让他们留着吧。
董家文也笑嘻嘻地和他开着玩笑,此事不再提起。但让我从心底记住了两个孩子的笑脸。
可怜的孩子,终于长大了。
两家离着近了,相互来往的方便了许多。两家都养了几条狗,朝鲁和董家文经常在一起带着狗外出搞副业。那时沙窝地带野生资源很丰富,经常有沙狐、野兔、猞猁等动物出没。一张狐皮可卖到十几元左右,是补充家庭生活不富裕的一项经济来源。在我家生活窘迫的一段日子里,朝鲁动员两个孩子将一只调驯好的,会抓狐狸的“糖狗”送给了我们。
“糖狗”是当年出生的小狗,两个孩子经常将自己舍不得吃的糖果喂给它,因此而得名。
糖狗是一只出类拔萃的猎狗,而且它还小不大懂得离别愁。在董家文的精心照料下,很快就在我家安居下来。
在那些猎狐的日子里,糖狗凭着高超的本领,大大改善了我家的生活条件。
朝鲁的两个孩子利用放羊的间隙经常来找糖狗玩儿,每当两个孩子出现在我家房前的沙包上,糖狗都会兴奋地飞跑过去,然后和那两个孩子翻滚嬉戏在一起。如果哪天在那个固定时刻孩子们不出现,糖狗会站在沙包上冲着朝鲁家的方向,怅然地发出“呜呜”的叫声,那声音带着颤音,有点儿像哭……
过了年,我也快要生产了。为保险起见,三线医院的阿尤西大夫将我和董家文接到了医院。我家的几条狗很凶,要是跟着我们到医院,万一咬了人就麻烦了。临行时董家文将几条狗拴住,又给邻家大嫂留下了粮食和碎肉等,委托她每天帮忙喂喂狗。结果……
女儿出生后的第三天,邻家大哥来了。寒暄过后,他一脸苦巴巴地告诉我们:糖狗已经饿了两天多了。他妻子每天都尽责地煮好狗食,用盆子端给狗吃。别的狗还好,就是糖狗让人伤脑筋:不但一口不吃还扑人,凶恶极了。他妻子吓得没办法,只好用棍子捅着食盆往糖狗身边推。可糖狗只是闻一闻,依旧冲她龇牙咧嘴。等到第二天她去收盆,却见到糖狗食盆里的东西一口没动,被冻成了一个大冰坨。两天均如此。
邻家大哥还说,糖狗每天冲着我们当初离去的方向“呜呜”地如狼嚎一般,真瘆人!
我们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董家文对邻家大哥说,我们还要住几天,顾不了许多了。要不你受累去找朝鲁吧,让他将狗放开打野食也好,总不至于饿死吧。
邻家大哥走了,董家文叹了一口气。我的心里堵堵的很不好受。
半个月后,我俩带着女儿回到了家。几条狗欣喜若狂,围着董家文又蹿又跳。朝鲁听说我们回来了,也马上来看我们。聊起糖狗他感慨地说,糖狗还是跟你好,我把它放开带走后,每天跟着我抓狐狸,却不肯在我那里住。每天回到你家看看,见你不在才又回到我家里。好在家里的两个孩子是它的好朋友,它才不寂寞。
哦,我们的糖狗。
一九七六年初,队里重新分配了畜群组。朝鲁一家搬到了巴赫高勒西南的勃勒佷陶勒盖旁边一个叫库畧提埃里的地方,离我家很远,大约有七八十里地。
四、在公社学校代课的日子
一九七七年春,我被安排到公社小学做教员。半年后董家文也被安排到公社食堂做管理员。一直到一九七八年年底回北京,我俩再也没和朝鲁见过面。他家那两个孩子生活的怎样也不得而知,想来父女三个的日子过的很艰难吧!
糖狗怎么办呢?公社所在地人员密集,是不能养狗的。也没有人给朝鲁带信儿,思来想去还是把它留给了好朋友,一位汉族老乡宋炳海。宋炳海也养了两条抓狐狸的狗,但只会追不会咬。有了糖狗相得益彰,希望宋炳海能好好待它。
我和董家文将女儿送回了北京,在公社安下了家。我们住的地方是依在一个旧庙外墙接出来的房子,两间大屋,中间有个灶间。比原来住过的知青板申宽敞了许多。学校的工作很适合我,学生们都喜欢来我家里玩儿。我不但教他们文化课,还教他们唱歌、给他们读书、讲雷锋、红岩。在有沙葱的季节里,经常有学生利用星期天结伴出游,回来后在我家门口放上一堆鲜嫩的沙葱。
一九七七年刚入冬的一天,宋炳海来公社办事,天晚了就住在我家里。我出去抱柴禾准备做饭。门外黑咕隆咚的,只能借助雪地反射的微光走向柴垛。这时几条黑影窜了过来。啊,是狗!我刚要喊,就见其中一条狗一下子站住了,摇着尾巴冲着我呜呜地叫着。我吓得心惊肉跳,定了定神借着门里的灯光——啊!是糖狗!
糖狗比我还快乐,用脑袋蹭着我的腿。我心里酸酸的一下子抱住了它。
第二天,麻烦事来了。宋炳海要回队里,糖狗安静地卧在家门口,怎么也不肯跟他走了。我拿了一块肉喂它,它很高兴地叼在嘴里,甩甩尾巴,得意极了。董家文告诉我不要再喂了,否则它会留在这里。咬了人怎么办。于是我把糖狗抓住,将绳索交到宋炳海手里。看着它一步三回头的走远了。
从那以后,糖狗隔三差五的总要跑到公社来,在我家门口卧一晚上,第二天早上离去。我有时看着不忍就喂它一点东西,董家文见了它也忍不住掉眼泪。
转过年春天,学校开学了。学生们陆陆续续回到了学校。
有一天,我在办公室收拾东西,几个学生在门外嬉闹。我往外看了一眼,只见糖狗扑向了一个蒙文班的学生,我赶紧跑出去大声喝斥着,想把狗赶开。让我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那个学生被糖狗扑倒后却咯咯笑着,而糖狗摇晃着尾巴和他搅在了一起。
我叫住了糖狗,将学生从地上拉起来 。只见这个学生一点儿没有害怕的神情,脸儿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头发——有些发黄,他的手还放在糖狗的头上。糖狗呢,眼光柔柔地看着我,轻轻晃动着尾巴。
我的大脑有些短路,调整了一下思绪,试探着叫“国庆?”。那个男孩儿羞涩地笑了,还是那记忆中的灿烂……
从那以后,我经常在学校的操场上或学生食堂里见到国庆。我知道他在蒙文班上三年级,是个聪明守纪律的孩子。
我来到草原后,接触的大都是汉族人和会说汉话的蒙古人,因此我不大会说蒙语。而国庆从小在营子里生活很少接触外界,所以不会说汉话。我俩虽然相互认识但无从交流。每次见面只是笑笑,然后看着他羞涩地跑开。
课间时,我在一群正在玩耍的孩子们中间遇到了贾广福的女儿,几年不见她已出落成一个文文静静的大姑娘。听她的班主任讲,孩子不错但功课不好。我理解这种见怪不怪的现象:十年动乱,耽误了多少本该坐在课堂上的孩子。没有文化基础,直接让她上高年级,跟得上才怪。上学?不过是认几个字扫扫盲罢了。
我很想知道国庆姐姐娜仁其其格的情况。听人讲,运动过后学校恢复了正常教学秩序,然而娜仁其其格已经过了上学的年龄。家中只有她和朝鲁父女俩,牧业活多忙不过来,连扫盲都不得不放弃了。唉,想想真是可怜……
暑假期间,我回北京接回了女儿。三岁多的女儿很乖巧,会唱很多好听的歌。有时她自己在教室外面玩儿,课间操时她会站在学生队旁有模有样地比比划划,学生们都很喜欢她。一下课就会被学生们围起来又笑又唱的乐呵极了。很快她就比我认识的学生还要多,不但有汉文班的,还有蒙文班的,这其中也有国庆。这个小家伙有点儿怕生,经常是站在一旁,笑嘻嘻地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别人玩儿,偶尔会从衣袋里掏出几粒糖果送给女儿。
有一天中午,女儿从外面跑回来。一双小手捧着一个大包子,上面还有一个被咬开的口子。我问她:“哪儿来的包子?不是不让你要别人的吃食吗?”女儿挤皱着小脸说:“那个蒙古哥哥给我的,他说好吃。”说着指了指外面。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国庆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笑眯眯的看着我。噢,对了,今天学校食堂杀了羊,中午主食是沙葱羊肉馅儿包子。
孩子们在食堂就餐,由所在大队负责交伙食费。食堂的伙食不错,孩子们都能吃饱。但有一样:不能将食物带出食堂,以免浪费。今天食堂吃包子,国庆一定动了一个小小的心思,自己吃饱后又拿了一个,怕管理员批评,就在上边咬了一口,假装没吃完一边嚼着一边走出来,他分明是特意拿给女儿的。蓄谋多日了,真是狡猾狡猾地。这个小家伙,让我又好笑又感动,他是拿女儿当作自家妹妹呢……
就在这年的年底,我一家人放弃了转正的机会,办理了回京手续。将家里的行李整理打包,带不走的物件留给了朋友们,学生们依依不舍地一连几天到我家帮我打理。蒙文班娜仁老师的爱人图门是东苏旗畜牧局的司机,开着一辆顺六轮解放,正好空车回东苏。听说我们要回北京,婉拒了几位想搭车的朋友,主动绕道赛汗塔拉帮我们搬家。
要离开呆了十一个年头的草原,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抱着女儿坐在驾驶室里,望着车外送行的朋友和学生们,不禁百感交集。就在汽车开动的一瞬,我看到了国庆。他的脸冻得红红的,愣愣地站在人群里。我俩的目光对上了,只见他咧了一下嘴,抬起了小小的胳膊冲我挥了挥手。我的眼睛里不由得盈满了泪水……
噢,下雪了。
五、重逢,弹指一挥间
在北京工作后的十几年里,几乎每年都有内蒙的朋友来京办事,我家就成了他们的落脚之处。记得上小学时唱过的一首歌“草原到北京哟,能有多少天啊?草原到北京哟,能有多少里啊?跨上红彤彤的枣红马,穿上白生生的羊毛衣......”这些远来的朋友们,为我们延续了友谊,也带来了草原牧区生产和发展的宝贵信息,让我们感觉到草原离北京并不遥远。魂牵梦绕的情感,让我们思念草原思念旧交的意念愈加强烈。
一九九四年秋,女儿十九岁。我们一家和小弟一行四人重返草原。
八月的草原,坐落着星星点点的蒙古包,隐隐传来牧人的吆喝声。草原同天边连成一色,别样的风情透着苍茫的劲美。我们的切诺基一路上渐行渐进,深入金色的原野。
稀疏的牧草长势不是很好,裸露的沙地随处可见。旱风吹过来干热干热的,被骄阳烤干的草软趴趴地歪在沙地上,草叶尖尖的有些发黄,细弱的籽穗隐约可见,看来有很长时间没下雨了。
我们先到了旗里,田文奎、高银、桂兰等都是我们的好朋友。阔别十六年后,见了面各诉衷肠,场面感人肺腑。就在大家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时,一声惊雷震撼了天空。紧接着的雨点儿从小到大噼里啪啦落下来,给闷热的草原带来了清新的气息。大家不约而同地冲我们伸出大拇指:啊,北京人,北京人好啊!
听了朋友们热烈的议论,我们才明白,草原已经有四十多天没下雨了。大家都说是我们给草原带来了雨水,带来了活力。北京人真好!
第二天,我们驱车向那仁宝力格进发,一路上不断见到久旱逢霖的景象。草原的牧草有很顽强的生命力。一夜大雨过后,各种野花野草争奇斗艳,竞相绽放,让辽阔的原野一下子蓬勃起来。女儿忘情地望着车窗外那一片片绿色,不断地发出感叹:啊,我们的田野,真美啊!
说来也怪,这场雨如影随形一直跟着我们,在时任那仁宝力格学校炊事员的宋炳海家里住下。当天夜里,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第二天早饭后,我带着女儿来到了学校的原址。看到的竟是花坛里绽放着一些只有草原上才有的花草:刺蓬、蒲公英、马莲、小黄菊……一圈圈一丛丛错落有致。
宋炳海的女儿文瑛十八岁,刚刚中专毕业。她骄傲地告诉我:花坛是她父亲亲手砌的,除了几株西番莲、美人蕉外,其他花种都是学校的孩子们从田野里采来的。虽然是野花野草,但经过精心布局,却长得一点儿不输于家花,是不需要特别照顾就能欣赏到的草原妍丽。
学校放假后花坛无人打理,花朵却依然蓬勃,充满活力。就连那不起眼儿的小草也不甘心地钻出小脑袋,向我们展示着它们的存在。
我心里赞叹着,望着盛开的花草和空旷的校园。原来的旧房早已坍塌,代之而起的是翻盖不久的新教室和办公区,现在正是暑假期间,校园里很寂静。想象着孩子们围着花坛嬉戏的情景,这个别样的花坛和新教区触动了我心底的感动,昨日的记忆在思绪的漩涡中逐渐清晰起来。我想起了朝鲁一家人,还有那长着黄黄的头发和一双明亮眼睛的国庆......
从地理位置上讲,曾经的马倌儿叶登扎布家离公社近一些,我们先去了那里。董家文和叶登扎布在一起放过马,是很好的朋友。他的妻子斯日黛米德格是一个心思细腻很健谈的人。相比当地的蒙古族妇女来,眼光超前很有主见。在聊天时我们知道她的大女儿娜仁高娃初中毕业后上了师范,这在当地牧民子女中绝对是个另类选择。叶登扎布告诉我们,他佩服有文化的人,北京知青来到草原带来的是进步,是新思想。所以希望几个子女努力学习文化,长见识有出息。两口子勤俭持家以诚待人,教育子女知书达理。向往着摆脱愚昧落后的生活,这一切都让我们另眼相看。
天晚了,孩子们早已休息。我们依然喝着、吃着、聊着,不知不觉已是后半夜。雨,又下起来了。
雨过天晴,我们准备继续前行。可热情的一家人极力挽留,说什么也不放我们走。孩子们拔来了新长出的鲜嫩沙葱,米德格额克琪将鲜羊肉切成碎丁,与沙葱一起拌成馅儿蒸了包子,杀了羊煮了手把肉招待我们。叶登扎布是个滴酒不沾的人,他拿出了家里的酒为我们斟满杯,看着我们喝。笑得脸儿红红的,很难想像他曾经是个不苟言笑,整天拉着个脸的人。言谈中,他和妻子满脸都是笑意,竟说出了我们曾经听过的话:你们北京人真好,一来就把雨带来了。这里已经有四十天没下雨了,再不下雨牧草打不了籽,会影响明年的草场。
我们向他打听朝鲁一家的情况。老叶定定地看着我们说,你们去看他是应该的。这个人一辈子很苦,但待人很真。那个年代我也年轻不懂事,几十年过来才体会他的不容易。
这就是缘吧!
告别了热情的老叶夫妇,我们驱车奔向草原深处。由于刚下过雨,太阳只晒干了地面的薄薄一层,下面还是湿的。一路上,我们相继拜访了宝德巴特儿、达木林、仰成等等多家牧民老乡,受到了极其热情的款待和挽留。
在呼勒斯台附近的一个比较低洼的地方有一些积水,凭感觉周边的地应该比沙窝子地硬一些,加之雨过天晴地面已经晒了一天,开足马力冲过去应该不成问题。结果竟然是一处不渗水的胶泥地!这下可惨了,车轱辘陷在泥里,加大油门却越陷越深,彻底出不来了。
面对陷进泥潭的切诺基,住在附近的汉族老乡仰成老两口儿让儿子带着铁锨拿来大绳,开着家里的车来帮我们。车轱辘下塞进刚刚割下的柳条和芨芨草,再重新发动车。可是,车轱辘被胶泥咬得紧紧的,把大绳都拽断了,切诺基却依然纹丝不动。这时仰成老伴儿曹桂英说:“这样不行啊,别再耽误了。朝鲁家离这里也不太远,你们开我家车走吧。他家有大小伙子,叫上几个人一起来想办法。”
看来只能这样了。告别了仰成一家,我们又上路了。
太阳渐渐向西挪动着,翻过几座沙梁就是朝鲁家的草场。大雨过后的草场看着不错,董家文却告诉我,附近的草场由于离淖尔近,长出的草牲畜吃了后都是水膘儿不肥壮。今年旱情大,牧草该打籽儿时没有雨水催着,这样的草牲畜吃不饱。到了春天弱畜多,就需要加料了。
汽车的轰鸣声惊扰了辛勤劳作一天的人们。一片比较平坦的地面伫立着两间不大的土坯房。房后的浩落里卧着晚归的羊群,三五成群的牛儿在水槽边低头饮水,不时甩着尾巴驱赶着恼人的蚊蝇。房前聚集着几个人。我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瘦高个子,对董家文说:“你看,那是朝鲁吧?”
董家文长出了一口气说:“是啊,我就知道是他。哎,可到了。”
车停了,房前的人们“哗”的围拢过来。朝鲁愣了一下,像小孩子一样一把抓住了董家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个人拉着、抱着、转着,好像要摔跤,说不出是谁摇晃谁了。
我看向旁边的几个人,一个大约三十岁的小伙子进入了我的视线:高高的个子,红红的脸 ,黄黄的头发……
“国庆!”我惊喜地叫了一声。国庆笑了,露出一口白白的牙:“是黄巴克希啊!我爸爸可想你们啦。”
这时,一个站在旁边的高个子女子也走上来,红着脸带着些许怯意的笑同我打招呼。我认出了是国庆的姐姐娜仁其其格。这姐弟俩的模样还是小时候的轮廓,只是号码大了,脸上留着岁月的痕迹。看得出这些年他们过得很辛苦。我百感交集,伸出胳膊抱住了她。
坐在外屋炕上喝奶茶,老朝鲁满脸笑开了花 左一是已经当爸爸的国庆(斯钦毕力格)
我们被让进屋里,盘腿坐在土炕上 。朝鲁向我们一一介绍着:儿子、儿媳妇以及孙子;女儿、女婿和三个小孩子,一会儿蒙话一会儿汉话,说着笑着脸上开满了菊花,我们的眼睛耳朵都不够用了。
朝鲁说:“你们怎么开着仰成家的车啊?”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我们赶紧把一路的遭遇描述了一番。
朝鲁看向了国庆,说:“汽车不能在外面过夜,趁着天还没黑,你去找几个人帮忙弄回来吧。”
国庆像小时候一样,听话地站起来,走了出去。董家文过意不去了:“今天晚了,明早再说吧。”
朝鲁却说,开放了是好事,可也带来了不好的东西。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人溜门撬锁偷东西是无法预防的。你的车扔在外面万一被坏人发现,不但丢了东西,说不定连车轱辘都给你卸走。你说怎么办吧?
大家都无奈地笑了。
国庆骑着摩托,找来了住在附近的四五个小伙子,还开来一辆嘎斯平板儿。董家文不再客气,跟上他们绝尘而去。天黑了,朝鲁怕我着急,一个劲儿安慰我和女儿。国庆的妻子忙着做饭,我想去帮忙。朝鲁不答应,我只好来到屋外,一边撅着烧柴一边往大路上望。
随着汽车的轰鸣声,一束灯光从远处射过来。不一会儿,就看到嘎斯与切诺基一前一后来到了房前。停车后我才看清,嘎斯上只有小弟和一位司机,另外几个小伙子居然全挤在切诺基里。他们跳下车,摸摸这儿摸摸那儿,兴奋地笑着叫着:“这辆车太棒了,还有冷热风呐!”
大家高兴坏了,坐在炕上七嘴八舌地说着笑着。谈话中才知道,几个小伙子竟都是故人之子,且都是当年学校蒙文班的学生。师生重逢,又多了一份亲热。都是自己人啊……
第二天晴空万里。一大早,国庆收拾着摩托看样子要出门。董家文问了一句去哪儿,国庆说这里离乌兰淖尔不远,那里有时有青菜卖。再采购点儿东西,中午就能回来。董家文说,虽然我们远道而来,但不是外人。家里有什么就做什么。国庆转着眼珠说,家里开了一个小卖部,该去进点儿货了,再给摩托加点儿油。怎么也要去一趟。说着脚踩油门“轰”的一声扬长而去。
朝鲁让儿媳去抓羊。我忍不住说,不用了吧,我们的假不多,呆不住的。朝鲁没说话看了我一会儿,转身问董家文:
“你们干什么来了?不住就走吧。我杀羊是为了自己吃,不行吗?”说着眼圈竟红了。
嘿!瞧这事儿闹得的!吓得我一句话也不敢再说了。
快到中午时国庆回来了,烟酒糖茶应有尽有。刚出锅的手把肉,羊血肠、奶爵克、香炒米、奶豆腐、炸饽饽……摆了满满一桌。
朝鲁说:“以前在我家吃不到这些,现在多多吃吧。”大家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
国庆看看我,又看看女儿和小弟:“光吃肉不习惯吧?做点儿什么主食呢?”
我捏着嗓子,嗲声嗲气地说:“我要吃大包子。”
大家有些犯愣 ,董家文赶紧把国庆十六年前在学校食堂给女儿拿包子的事讲了一遍。大家哈哈大笑。女儿红了脸,小声说:“我有那么贪吃吗?”
国庆也不好意思的笑了。结果晚饭时,国庆的妻子真让我们吃上了沙葱羊肉馅儿的“大包子”。
你瞧瞧!我又“惹祸”了。
国庆和娜仁其其格的身材骨架都长的很像他们的父亲 ,高高瘦瘦的。不幸的家庭遭遇带给他们的是相依为命的经历。朝鲁有时外出,通常是姐弟俩独自在家。冷热生熟不论,饥一顿饱一顿的胡乱做着吃。以前有奶奶照顾,奶奶去世后家里的所有生活巨细,都是两个孩子承受。一天天一年年,捱熬到了今日。如今朝鲁老了,看样子身体也不是很好。总算上天怜他半生悲苦,让他晚年儿孙绕膝得享天伦。这次重逢,大概是他最意外的惊喜了。以前他不多说话,也很少见到他笑。现在却口若悬河让我们只听他说。
娜仁其其格和国庆的妻子在牲畜棚那边忙碌着,国庆五岁的儿子哈斯毕力格带着小弟和女儿去爬沙包子,董家文与朝鲁絮叨着说不完的话,我和国庆坐在屋檐下聊天。
我笑着问国庆:“不是说要给小卖部进货吗?我怎么没见到啊?”
国庆有些不好意思,对我说小卖部确实有,只是不以赚钱为目的。一是方便附近的老乡出门不易,再有是为了帮姐姐过生活。父亲老了,姐姐很可怜,没有文化不懂计划生育。家里孩子多生活艰难,疾病缠身又怀了第四个孩子。姐夫么,唉,不说他了。小卖部赚点儿零花钱,全帮姐姐养孩子了。我一时无语,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我突然发现,国庆的汉话说得很好。他告诉我,小学毕业后他考取了呼和浩特一所不错的中学,全旗的孩子凭成绩考上的没几个,老师们都很为他高兴。朝鲁也希望儿子不要像自己一辈子困苦,希望儿子将来有出息长见识,支持他去呼市上学。他在呼和浩特上了将近两年多初中,汉话大部分都是在那时学的。
暑假期间国庆回到家里,一幕凄惨的画面震撼了他:老父亲病倒,已经几天没起来了。姐姐出嫁后有了孩子,还有那做不完的牧业活儿。只能偶尔回来给父亲做些简单的、能吃好几天的食物。牲畜没人管,家里外面没有人帮忙。看到这一切,国庆哭了,朝鲁也哭了 。
开学后,国庆没有走 。朝鲁不忍看儿子伤心的样子,终于答应儿子留了下来……
我听着国庆的述说,心中酸楚楚的。抬起头望着深远的天空,我想看看上天怎么了,为什么给这个家庭降下了那么多不幸。孩子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地长大了,怎么还……
可惜,我什么也没见到。我为朝鲁有一个知冷知热的孝顺儿子感到庆幸。但一想到国庆的学业,唉!可惜了。
我和国庆聊了很久,他知道我不会说蒙话,尽量用汉话与我交流。小时候的事他基本不记得了,只是总觉得自己的家和别人家不一样。在他的记忆里,
没见过妈妈是什么样子。爸爸经常外出,年迈的奶奶照顾着她姐弟俩,一家人吃穿拮据过得很艰难。有了羊群后奶奶又去世了,家里的活儿却永远干不完。姐姐比自己大几岁,白天为自己做饭,晚上为自己壮胆。遇上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姐弟俩经常吃的是生饭糊饭。就连草原牧民家能经常吃到的奶豆腐,在他们眼里都是奢侈的东西。
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和姐姐将他送进学校,告诉他好好学习,有了文化才能摆脱贫穷落后。于是,他记住了。
我梳理着游弋的思绪。是啊,十年动乱带给这个家庭的种种不幸,让姐弟俩早早失去了应有的童真。
朝鲁的经历,大概从来没有给孩子们讲过。毕竟他们太小,懂什么呢?娜仁其其格跟着父亲参加过批斗会,却也不懂为什么会有人打她的父亲。在她的经历中,是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躲避着别人的目光;是生活的杂乱无章;是父亲出门后不知道还能否回来的恐怖……
所幸这一切都已成昨日,生活的温饱毕竟降临了这个家庭。如今朝鲁全家过得也算是其乐融融。金花——国庆的妻子,是个尊老爱幼持家有道的温润女子。国庆说,多亏有了妻子,让一家人有了“家”的感觉。
我问国庆:“你的学业放弃了,后悔吗?”
国庆笑了:“刚开始悄悄哭过,后来认命了,我不能失去父亲。等我的孩子长大,我一定送他去上学。不让他走我的路。”
朝鲁的儿媳、女儿和黄静,后面跑着的是小孙子哈斯毕力格
我们在朝鲁家住了三天,这一家人倾其所有,为我们安排着点点滴滴。让我们从心里体会着这个蒙古族家庭的淳朴和热情。国庆像小孩子一样,一会儿拿块点心,一会儿又拿起香甜的奶豆腐不断地送进女儿的手里,嘴里还念叨着:
“这是甜的,这个可香了,这个软软的,这个可好吃了,这个……这个……”
女儿无奈地看着我:“他想要撑死我呀?”
大家都笑了,我的脑海中又闪现出,那个长着黄黄头发红红脸儿的蒙古哥哥,俯下身笑眯眯地看着小姑娘吃包子的画面。那双小手里捧着的,是个被咬了一口,白白的、香喷喷的“大包子”。
人生不过百年,回首尽是伤心事。还记得前面说过的朝鲁那失散的兄长吧?在国家政策开放后,那位流落在漠北的古稀老人,竟在有生之年重返故乡与亲人团聚了。老哥俩抱头痛哭,那撕心裂肺的场面吓坏了国庆姐弟俩。
朝鲁每每想起往事来都是泪涟涟的,伤感不已。朝鲁对我们讲,除了一双儿女他再没有亲人了,能让他在有生之年与兄长见面 ,真要感谢上天的垂怜……
人老了,心也脆弱了,近几年朝鲁的眼泪特别多。国庆说,他从小没见过父亲流眼泪。自从伯父走后,父亲总是失眠,抽烟抽得很厉害。他经常一个人坐在房前不远的沙包上,一呆就是两个多小时,回来时眼角挂着泪。劝他几句却总是说草原风大,落下了迎风流泪的毛病。到了晚间,老听到他在隔壁一声声咳嗽不断,父亲可能是真的病了。
董家文宽慰着朝鲁:
“孩子们长大了,孙子也有了。不要总想着从前的日子,全家人现在能吃饱穿暖总不是做梦吧 ?你多注意身体好好养着吧,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朝鲁终于笑了。
国庆说,我爸爸好几年没这样高兴了,你们来了真好!
我们要走了,朝鲁一家依依不舍。国庆的妻子金花拿着一个黄色的包袱递到了我手里,眼睛看向女儿,对我说:“爸爸说,他还是在小姑娘刚出生时隔着窗户见过一次。二十年过去,眼看要谈婚论嫁了,不知道能不能赶上。这点儿东西送给小姑娘添妆吧,别嫌弃就好。”
我打开包袱,里面是一条漂亮的缎子被面和一条柔软的驼绒毛毯。上面还放着两张崭新的蓝色老人头。我迟疑了一下,将两张钱递回过去说:
“谢谢啦,东西我收了,但钱不能要。我们都是拿工资的,而你们挣点钱不容易......”
朝鲁打断我:“你有钱看不起我吗?”
我赶紧狡辩:“不是,不是。”
朝鲁说:“不是什么?”
我灵机一动:“不是说好事成双嘛,我拿了两件东西就很合适了。”
朝鲁似乎相信了我的胡诌白咧,脸色缓和下来。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唉,心里很不好受,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趁着国庆帮我们收拾车厢的工夫,我和董家文嘱咐国庆:把家里的事情安排一下,一定要带着父亲去北京找我们,我们会帮他联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有什么毛病要早治才好。国庆答应了。
车子发动了的一刹那,朝鲁冲上来一把抓住了董家文的胳膊,眼泪“哗”的流了出来。董家文和小弟也红了眼睛。女儿趴在我的肩上,忍不住抽泣起来。我望着国庆举起的手,想起了那一年的别离……
六、祖孙三人来京探望
一九九六年九月的一个中午,一个陌生的电话打到了家里。但那熟悉的语调让我惊诧:竟然是朝鲁。我赶紧将电话交给董家文。听着董家文与那一边的对话,我知道是朝鲁带着儿子和孙子来到了北京。
电话打完了,董家文收拾了一下对我说:“他爷孙三个坐亲戚的车来北京了,现在在高碑店。我到单位开车,然后去接他们。你做一些饭吧,不要太复杂,要实惠。”
北京秋天的菜市,货架上各种蔬菜很丰富。我买回了肉菜,炖了满满一锅土豆牛肉;做了两样凉菜:香菜黄瓜丝拌牛肚、香菇素什锦;烧了两个青菜:西红柿炒鸡蛋、肉丝炒蒜苗。摆上桌后居然像模像样的。
他们回来了,风尘仆仆带着草原的气息。大家见了面自然有一番寒暄。席间推杯换盏的热闹极了。
国庆的儿子哈斯毕力格看着盘子里的菜却不伸筷子,我问他为什么不吃,还是想吃点儿别的。他说,没见过这么好吃的菜,想多看一会儿。大家都笑了。女儿将他面前的小盘子夹满菜,对他说:'吃吧,吃到嘴里才叫好吃,光用眼看是不行的。吃完了明天还做呢。"他这才扭扭捏捏地吃了起来,像个小姑娘一样脸还红了。
我家住的是单位分配的两居室。我们将北间有双人床的房间让给了爷孙仨个。董家文用两个单人沙发对成一个小床,哈斯毕力格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它。朝鲁摸着软软的被褥满脸都是满足:“今天可要睡好了。”董家文笑着说了一句:“别睡不着就行啊!”
朝鲁爷孙仨个在我家住的很惬意。我也没为给他们做什么吃发愁。蒙古人的性情非常直率简单,包子米饭面条、土豆白菜大萝卜,都是家常饭。家里有酒,冰箱里有鱼有肉,都是现成的。朝鲁尤其喜欢吃鱼,他说四十多年前来过北京,在前门附近的饭馆里吃过红烧鱼,从那以后总也忘不了。这次来北京就想吃鱼,别的都不想。
这下好了,我和董家文在一个单位上班。单位效益好,逢年过节总发东西:肉啊,蛋啊 ,海鲜啊,一发就是双份。董家文还经常出去钓鱼,除了送人,吃不了的就放在冰箱里。为此我家还购置了冰柜,里边总是满满的。
就这样,我家的餐桌上每天都有一品特色鱼。红烧的、清炖的、煎炸的、腌蒸的。董家文充当大师傅,我将料备齐后,煎炒烹炸都是他主勺。厨房里锅碗瓢盆一响,朝鲁爷孙仨个就挤在不大的厨房门口看着董家文表演,然后帮忙将做好的菜肴一盘盘端上桌。一阵阵笑声夹杂着蒙汉两种语言传出窗外,街坊四邻和单位的同事都知道我家来了“蒙古人”。
四十年前的北京和现在的北京有着天壤之别。董家文安排他们出去观光,可朝鲁怎么也不去。他说北京的路硬,自己的风湿也很厉害,走起路来哪儿都痛。来北京是为了看看你们,在家里说说话就好。这样,在我和董家文上班的时候,他爷仨个竟给我家做了“保安”。
过了三四天,国庆对我说,天冷了,家里的事情妻子一个人忙不过来,又到了冬季宰杀季。想回去了。我将国庆的话告诉了董家文。董家文想了一下说,我来安排吧。
董家文给朝鲁联系了一家医院,为他做了全面的体检。B超没什么问题,做X线透视时发现肺部有阴影,医生怀疑是肿瘤。董家文将检查结果告诉了国庆,建议他自己先回去,留下他父亲作进一步的检查治疗。国庆想了一会儿,说父亲年岁大了,经不住折腾,就保守治疗吧。
只好这样了。我对国庆说,不要让他总想过去的事,多跟他聊聊天,对他的身体有好处。有什么事可以托宋炳海给我们写信,多让我们知道一些家里的情况。国庆喏喏答应着,眼里含满了泪水。
于是,我们对朝鲁只说是结核,嘱咐他按时服药,烟是绝对不能抽了,精神要保持愉快等等。又告诉他过几年我们还要回草原,希望他好好保养。他竟像个听话的小孩子使劲点头,看的我好不辛酸……
近几年朝鲁耳朵不好使唤,跟他说话要在他耳边大声喊才行。董家文为他配了助听器,买了糖果和点心。女儿知道哈斯毕力格要上小学了,给他准备了学习用具,这个朴实的蒙古娃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嘴都合不上了。
1996年,天安门广场,祖孙三代(左起:斯钦、哈斯、朝鲁)
董家文带着他爷孙仨个去了天安门,在大会堂前、历史博物馆等地都留了影。并参观了毛主席纪念堂,瞻仰了毛主席遗容。爷孙仨个兴奋极了,问这问那的。朝鲁每到一处,都会指指点点地和四十年前的北京相比,俨然一个导游。他啧啧地赞叹着:这些年的变化真大呀!国庆也忍不住笑道:哎呀,我爸爸今天说的话比一年的话都多。
朝鲁对我说,想要一些我一家人的照片作纪念。我拿出了最近两年的相册随他挑选。结果,一张一张又一张……
我又一张一张又一张的将照片插回相册,将满满两整本相册都送给了他,大约有二百多张吧。他喜出望外竟像藏宝样,把相册收在了行李的最里边。
爷孙仨个回草原了,那是一望无垠的、我眷恋的远方……
七、殇
二零零四年秋 ,我和董家文又踏上了回草原的路。这次出行还带上了同我一样想往草原的好朋友小王。看来天爷爷真是青睐我们,甘霖又跟着来了。依然是熟悉的沙窝子路、熟悉的草场以及熟悉的蒙古牧民。处处风景,处处亲情……
中午时分,进了国庆家的草场。一群羊挨挨挤挤地迤逦而来,正是该给羊群饮水的时候。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跟在羊群后面,将羊儿慢慢往水井处撵赶。我算了一下,这个少年一定是那个哈斯毕力格——国庆的儿子。
我们把车停在道边,哈斯毕力格将羊群轰到水槽边,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和国庆一样的,羞涩的笑。他告诉我们,爸爸妈妈都在家,他饮完羊群就回去。
国庆和金花夫妻俩早已站在房前等候着我们,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金花端来了新鲜的奶食,国庆为我们斟满酒杯。同来的朋友小王发现了惊喜:“呀!常回家看看!”我定睛看向他手中的酒瓶,只见酒瓶商标上有一行金红的字:常回家看看。
国庆笑着说:“对呀!常回家看看嘛!我家不就是你家吗!”
小王笑了:“昨天在马倌儿老叶家,酒瓶上的商标印的是 ‘十年老朋友’,今天又看到了‘常回家看看’,真不是一般的缘啊!”
董家文也笑了:“可不是吗,从上次来到现在 ,整整十年了啊!”推杯换盏之间,欢声笑语一片。
这时,从外面跑进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圆圆的脑袋,也是一双笑眼儿。见到家里来了客人,有些怕生。
我问他:“你是谁呀?”
小家伙躲在金花的身后,怯怯地说:“我是哥哥的弟弟。”
一句话说完,大家哄堂大笑。小男孩儿红着脸一溜烟跑了出去。
金花笑着告诉我,小男孩儿是二儿子,名叫哈斯尔登,今年该上学了。公社小学已撤校,各苏木的孩子们都要去旗里念书。大儿子哈斯毕力格正在读职高,放假后回来帮父母,什么活都干,能顶一个大人使唤。
我感叹着:啊,蒙古人的子孙!
天色过午,我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朝鲁哪儿去了?心里惴惴不安悄悄望了董家文一眼。正巧董家文带着疑问的目光也正冲我扫过来 。
我迟疑了一下,愣愣的问了一句:“你爸爸呢?” 突然冷场,国庆的眼里一下子盈满了泪。他告诉我们,朝鲁已经走了两年了。我的大脑又短路了,不知如何再问下去。
国庆说,朝鲁刚从北京回来那几年果然很听话,烟戒了,酒也少喝了。没事时就坐在床上,笑嘻嘻地自言自语,翻看着从北京带回来的相册……但后来,随着年纪逐渐老去,身体也慢慢不行了。国庆想带他去北京,他却不去。说家里条件刚刚好一些,用钱的地方很多。看不好的病就不要折腾了……还说,董家文说过两年回来看我,这就快来了吧,我给他留着酒呢。
国庆流着眼泪告诉我们,父亲在弥留的那几天里一点儿也不糊涂,回忆起以往来也很有条理。父亲告诉他,董家文夫妇是自己遇上的好汉人,有文化有义气。自己早已把他们看做是异族兄弟。如果自己不在了,希望儿女们将关系继续走下去,不要断了。
可怜的国庆带着浓重的哭腔:“家文阿哈,我们是一家人。对吗?”
董家文一把搂过国庆,两个脑袋抵在一起。金花也伏在我的肩上,哭了。
……
从此,我们每次回草原,都要在国庆家住几天。看着他家的新房盖起,看着他的儿子长大。这一家人的喜怒哀乐,时时事事都牵挂着我们的心。
啊!遥远的草原……
改革开放为落后的草原牧区带来了福音。听国庆讲,通讯与交通越来越方便,政府为草原牧区开通了无线电网。从北京到东苏草原,一水儿的柏油路修到了家门口——巴彦淖尔(那仁宝力格)。原来要几天的路程缩短成半天,一下子就到了。
八、永远是朋友
二零一三年八月,我和董家文带着小弟和八岁的外孙女丫丫重返草原。临行前给国庆打了电话告知出京日期。国庆很激动,说一定去旗里接我们。
久违的草原依然壮美。金色的原野一派祥和。和几年前相比,牧民们的生活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马倌老叶的三个漂亮女儿都在旗里购买了商品房,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看到我们到来,喜欢的什么似的。
老哥田文奎和他那爽朗的妻子田嫂安排了我们的食宿,可老叶的三个姑娘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走。大姑娘娜仁高娃在蒙校教书,教龄也有十几年了;二姑娘娜布琪在蒙幼任教,是个满满爱心的幼教工作者 ;三姑娘娜森道克图在旗里开了一家旅馆。巧的是,三个姑娘的爱人都是汽车司机,家里都有一个帅气的儿子。哈哈!看来以后都要为娶儿媳妇操心了。
我们住在三姑娘家里。一套大两居约九十多平米,家用电器一应俱全,房间装修得像王宫。我们三个大人加一个小丫丫,鸠占鹊巢心里过意不去。三姑娘说,我们平时都在旅馆里,家里一直空着。你们来了就当给我看家了。
虽然是暑假期间,但大姑娘要关注老叶老两口在旗里买房后的装修,二姑娘在单位里有些事务,还要上班。于是姐妹三个有了分工:三姑娘每天来家里为我们烧奶茶,两个姐姐则负责采购食品。一日三餐荤素搭配,竟让我们没有出门在外的感觉。
三姑娘的爱人宝树立是个帅气健谈的小伙子。他特意歇了两天陪我们,又是旅游景点儿又是饭店的,让我们无从招架。我们一再对他讲,来到草原实际上就是到家了。大家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不要为我们忙活。可这个小伙子说,天气太热了,我想歇两天。结果,丫丫小姑娘在一旁说了一句,那叔叔就在家里睡觉吧!我和姥姥做饭,你们回来吃就行了。哈哈——
旗里有很多老朋友,每天都有人来找,弄得家里整天乱乱哄哄的 。再加上丫丫和那个一般大的小男孩儿一起追来跑去的造反,家里像翻了天。三姑娘却笑嘻嘻的说,平时家里没这么多人,想热闹也热闹不起来。孩子们闹点儿怕什么,我也想闹呢!
啊!直接无语!
不再年轻的国庆两口子特意来接我们。我对他说,我们不会在旗里多呆的,见了在旗里的老朋友后就直接下队看望乡亲们。他有些不自在却没说什么,只是呆呆地听着我们和大家聊天,眼里似乎闪过一丝“嫉妒”。嗯,是我看花了眼吗?我摇了摇头,再看过去却什么也没有了。
国庆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说,姐姐住得不远,我去看看她就先回营子等你们。
我和董家文把他二人送了出去。站在三姑娘家楼门前,国庆小声对我说:“嫂嫂,今天晚饭我来请吧,我们去饭店吃。”
果然——我呆住了,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董家文愣了一下笑了:“国庆,国庆,真是孩子话。到了你家还缺吃的吗?你不会拿我当外人吧?”
国庆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有些不好意思。金花转过身,背对着我们好像也“感冒”了。我心里竟也酸酸的起来,长长出了一口气。
告别了旗里的朋友们,我们踏上了回那仁的路。和城市化的生活环境相比,营子里又是一番别样风情。
老朋友宋炳海为了接待我们,竟把回家过暑假的女儿一家轰回宝昌婆婆家去了。
我说:“好几年没见文瑛一家了,想着这次来能见着他们。怎么就容不得他们多住几天呢?”
宋炳海憨厚地笑了笑:“人一多你们就客气了。我也麻烦。还是咱们几个随便。”真是老实人说老实话。
宋炳海夫妻二人退休后开了一家小饭馆,外加停车住宿,方便了过往的牧民。两口子不拾闲每天起早贪黑地忙碌着。我们来了虽然大家都很高兴,但毕竟是给他们增添了额外的负担。好了,再说就客气了。
我问了文瑛的情况。宋炳海告诉我,文瑛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公社学校教书。这是个懂得上进的孩子,通过努力又取得了大专学历。女婿是文瑛的同事—一个稳重有事业心的好小伙子。公社撤校后,两口子一起被安排到旗里小学继续教书。如今也是具有十几年教龄的“老”教师了。身边有个同样懂得上进的儿子,开学后就上四年级了。全家幸福和睦,真让我为他们高兴。
聊天中,我们知道了国庆一家的近况,一切都在我们的希望之中。
我们的车走不了沙窝子路,国庆和马倌老叶的小儿子那仁朝克图都开来了吉普车。国庆家较远,经过协商我们决定先去国庆家,待回来后再去老叶家。那仁朝克图有些不高兴,站在那里瞪着眼睛直直的看着我们,也不说话。董家文只好给老叶打了电话说明情况。老叶在电话里豪爽地说:“好,我杀了羊等你们回来!”
那仁朝克图满心的不乐意,回去了。国庆得意洋洋地拉着我们上了车,一踩油门,马达轰鸣着。吉普车驶向了茫茫的原野……
起风了,夹带着潮湿的气味。远处一道闪电撕裂了天空,传来隆隆的雷声。很快,豆大的雨点儿噼里啪啦砸在吉普车的前挡风玻璃窗上。雨,跟在我们的身后又追了上来。
蒙古民族是逐水草而居的民族。对国庆一家来说这句话是最真实唯美的生活写照。
国庆家地处呼勒斯台的西南端,东面是伍呼林高勒。在他家和伍呼林高勒中间有一片湿地叫巴赫高勒。雨季来临时,这一片湿地根据地势的高低会形成一片片的小淖尔,天晴时波光粼粼风景无限。干旱时由于受呼勒斯台的影响,地面也总是湿漉漉的。蓝天、白云、黄沙、绿草、畜群。更让人赏心悦目的是,附近的各种水鸟经常光顾这里,黄羊、獾、狐狸等野生动物也经常出现。让这片远离城镇喧嚣的净土,成为一幅绝妙的塞外草原原生态纯粹的“天堂”画卷。
难怪有人说,水是草原的灵魂,是长生天赐予草原民族的福泽。
到了国庆家如同到了家里,最高兴的当属丫丫小姑娘。丫丫在这里享受了最惠公主待遇:白天有人带她爬沙包滑沙子、摘野花编花环、捉蚱蜢喂小鸡;夜里还可以不睡觉,看银河数星星;渴了有香喷喷的奶茶;饿了有肉包子和各种奶食品;玩儿累了就往床上一倒,像小猪一样身底下一堆沙子。这是个随遇而安的小姑娘,牧民家的饭食居然享用的有滋有味,真让蒙古人刮目相看。
国庆家的房后又盖起了两间新房,比原来的旧房宽敞明亮了许多。国庆高兴地告诉我们,明年再来就能住上新房了。畜棚内顶板的角落里,有一个机关让我们费解:一个木箱子被牢牢固定在棚顶上,但又没见到电线或能说明问题的东西。嗨,不猜了,问问就知道了。
国庆搬来了一架木梯,招呼我们小心翼翼地登了上去。噢,原来是个巢穴。国庆说,几年前有一对野鸽子在棚顶絮窝孵了幼雏,因为不稳掉了下来,幸亏地上有干草铺垫才没有受伤。这让国庆动了恻隐之心。他找来了木板钉了一个箱子安了上去。金花又在箱子里铺上了软草,轻轻把雏鸽放了上去。为了不让鸽子们受到惊扰,不到迫不得已时畜棚基本是搁置的。在母鸽哺育幼雏的时候,金花会将一些小米高粱等洒在巢穴的周围,供这些美丽的生灵啄食。几年过去,那一家野鸽子居然安居下来。每年都能见到它们飞来飞去的,非常和谐。国庆却也有意思,隔一段时间就给它们清理一下巢穴,收拾得很干净。金花说,家里的卫生也没有见他这样上心过。
我想,这大概和农家户屋檐下居住着燕子一样,是蒙古人对家庭兴旺的一种祈盼吧!
国庆夫妻告诉我们,国家的无线电网遍布草原,牧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强。家里添置了沙发、席梦思、电视、冰箱等电器。有了这些,最起码能经常吃到鲜肉鲜奶食,生活方便多了。
国庆的两个儿子都不在家。大儿子哈斯毕力格职高毕业后在外面找了工作。前几年董家文因心脏病不能再开车,女儿给他买的捷达王在家中闲置着,每年的保养依然很费心思。听说哈斯毕力格在建筑工地上开一辆大货给人运砂石,让我们很揪心。经过商议后决定将车送给这个刚刚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一是因为情缘,二是希望能让这个小伙子干点儿别太辛苦的活儿。漂亮的白色捷达王车况很好,哈斯毕力格非常在意它。无奈朋友太多了,谁都想借开玩儿新鲜。哈斯又是个脸儿热的蒙古汉子不好意思拒绝。为了不出意外,他用这辆车置换了一辆大货。用属于自己的车在外边拉一些合适的活儿,也算是得有所用了。
国庆的二儿子哈斯尔登是个喜欢画画儿的孩子,现在在旗里上高中。再过两年就要参加高考了。希望他能学有所成。这,也是他父母及爷爷朝鲁所期望的吧!
听着国庆兴奋地滔滔不绝,我的心也随着他的快乐而快乐起来。我想朝鲁如果还健在,那脸上的菊花纹会是怎样的灿烂……
我们在国庆家住了三天,两口子一直陪着我们,加上去旗里接我们那两天,很多牧业活也耽误了。算计着归期,还想着去看看我们的老房子和其他几家老朋友。我们决定回去了。
临行前,国庆带我们去了朝鲁的墓地。在朝鲁长眠的地方,我们洒下了思念的泪水,用酒和唱诵祭奠了这位悲情老友。告籍他:我们还会来看他。愿他的灵魂不灭,护佑着儿孙生生世世……
国庆两口子开着吉普,送我们去马倌老叶家。一路上又看望了几家多年未见的牧民乡亲,收获的是蒙古民族的祝福满满,共享的是蒙古民族新新生活的欢乐。
啊!我骑着马儿过草原,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自古草原多苦难,如今人人笑开颜……我骑着马儿朝前走,东方的太阳升起来。
美丽的草原,美丽的歌。
国庆在老叶家一直舍不得走,我有些不放心。他们回去的路还很远,于是催着他们别太晚了。夫妻俩紧紧地拉着我们的手,叮嘱着我们明年再回来。我和老董把他俩送到他的吉普车前,国庆抱住老董,嘴里说着再见眼圈儿却又红了。
我望着渐渐远去的吉普车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儿,拐过了沙坡,直到看不见了……
后记
与我同龄的人应该都记得,小学五、六年级的语文课本里有一篇阅读课文——《草原日出》。
文中写的是一位女大学生毕业后被分配到草原牧区做医生,夜半接诊到一牧民家中去接生。独自行进在茫茫草原上遇见了恶狼,在危急时刻被牧民所救。天快亮的时候,婴儿安全出生了,女医生却累得沉沉睡去。当她被蒙古包外晨起羊群的叫声唤醒,看到的是出现在草原上空的第一缕阳光,听到的是草原额吉怀抱婴儿轻轻哼唱的蒙古长调。
情节感人至深,让人不忍释卷。草原日出的绮丽,蒙古牧民的善良质朴都给我留下了深深的遐想。我曾对好朋友说过,等我大学毕业后也去草原工作。这一想法换来的却只是一声嗤笑。在她眼里,我大概是个不现实的幻想家吧。
随着逐渐长大,读书量也逐渐增多。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这些苍茫劲美的草原风光,在我心中始终挥之不去。
上初中后,父亲向我推荐了一部长篇小说《茫茫的草原》。作者是建国后第一位少数民族作家——蒙古人玛拉沁夫。小说中主要描写的是解放战争期间,内蒙古人民为了民族解放不畏强权。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自发成立由草原牧民为主力的第一支内蒙古草原骑兵团的故事。内容生动,语言朴实。读之无处不让人深深感动。
可惜的是,这部小说只出版了上部,作者的厄运就来了。这个依靠兄长给王爷家做奴隶才读了一点儿书的牧民后代,十五岁就参军打过土匪的八路军战士。在十年动乱中,被打成“鼓吹民族分裂主义和修正主义”的内蒙古文艺界第二号阶级敌人。在其“反党叛国罪行展览”后丢失了小说的下部原稿。从此小说下部的出版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
大概是性情使然吧,让我在百万知青上山下乡的浪潮中选择了内蒙古。这里是一直埋藏在我心中的梦——广袤无垠的察锡草原。
我和老董相约草原,从相识、相恋、相知到相依、相守,共同经历了几十年的寒来暑往。草原的胸襟宽阔无边,她有着胡松华的恢弘豪放和腾格尔的自由狂野,也有着德德玛如水似梦的柔美。朝鲁的悲情人生,马倌老叶的豪爽大气, 还有那众多的蒙古牧民,都在不同的环境下用无处不在的善良质朴影响着我们,安抚包容着我们躁动的青春,使我们逐步走向成熟积极、努力向上的人生。
我爱他们,爱草原,爱蒙古民族。
哈斯毕力格和老叶的女婿宝树立是打小的好朋友。在宝树立家中,这个帅气的小伙子曾经问过我们:哈斯经常和我说起你们的事情。我也想问问你们,你们怎么就和他一家相处的那么好?我默然。这一代的年轻人没有经历过苦难,无从了解前辈们是如何挣扎过来的。如何向他解释呢?我只好告诉他,你的岳父是和我们共同走过来的人,去问问他吧。他会给你客观满意的回答。
蒙古人的后代是幸福的,是上进的。他们同当年的我们一样,用年轻的生命和智慧建设和改变着自己的家乡。不论他们从事何种职业,身上流淌的都是蒙古人的血,他们都是蒙古民族未来的希望。朝鲁识字不多,仅有的一点儿文化还是在骑兵团当兵时学到的。他希望自己的儿孙后代知书达理,做一个有文化的蒙古人。
前几天,女儿给我带来了一份意外的礼物:玛拉沁夫的《茫茫的草原》上下两部。这位令人敬佩的蒙古族老人,在原稿丢失历劫重生后,竟然拖着病痛的身体重新补写了这部小说的下部。
感谢女儿懂我的心。这份惊喜,终于平复了我多年的遗憾。一口气从头到尾读完,那个骑兵团成立的过程竟然和朝鲁给我们讲述过的当兵经历一模一样。
朝鲁曾经说过:过去的苦难都是上天给予的人间修炼。而今天明天才是最美好的。
回想起和朝鲁相处的日子,记得我经常向他印证小时候曾经听过的蒙古族的民间故事。比如:马头琴的传说、草原阿凡提——甘珠尔扎布、猎人艾力布等等。我总想弄个明白,这些传说是否有根有据。老董不胜其烦,说我像个小孩子,满肚子都是异想天开。朝鲁却很有耐心地告诉我,这些都是民间传说,是蒙古民族的文化,是老人们讲给孩子们听的。等国庆长大一点儿,日子好过一些,他有时间也会给孩子们讲讲,让孩子们多了解一些属于蒙古人的东西。
于是,我的眼前渐渐浮现出初见国庆时的情景,那明亮却又惊恐无助的眼神,还有那一次次送给我的纯真的、带着羞涩的笑容。
国庆。我想,国庆真是个吉祥的名字。
国庆国庆,社会安定。民族和谐,国家强盛。
董家文的空间日志《怀念我的兄长侠勒朝鲁》发表后,有同学一直在关心:朝鲁的一双儿女是怎么长大的?因而有了此续篇。平铺直叙,难免给人以流水账的感觉,但愿不会污了大家的眼。文中的“国庆”就是朝鲁的儿子斯钦毕力格,不是汉译。因为是国庆日出生,所以朝鲁给他起了这个汉名。我的蒙语说得不好,而“国庆”叫着比较顺口。因此文中一直沿用“国庆”这个好听的名字。
因为是和董家文属于在同一年代的共同回忆,文中的部分内容难免与董家文所做的前篇有重叠的地方。敬请谅解。
黄静 2014年6月文章由作者提供本公众号发布精选文章推荐
▲怀念我的兄长侠勒朝鲁
▲知青往事回忆、上山下乡知青岁月
▲留守知青、返城知青的人生经历
童年回忆、青春往事、上山下乡、知青岁月、知青历史、返城生活、人生经历、光阴故事、老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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